剛卸下重擔的文建會前主委陳郁秀,笑談年輕歲月,
以優異之姿前往法國學習音樂,卻屢遭挫折從頭學習的情境。 當她年輕時,是什麼樣的西式教育,在日後還深深影響著她? 面對喪夫的哀慟,她又靠著什麼樣的信念, 關照活著的每一刻和每一人?

藍麗娟採訪整理  原載於天下雜誌300期

一九六五年,我一個人去法國學音樂。出國的那一天, 北一女的全班同學穿著綠色制服去松山機場送我, 整個機場看起來都是綠色的,大家都在哭,因為那時候很少人出國, 出國好像永遠都見不到面了。

我沒有哭,我簡直是興奮的不得了; 我念初中一年級時就想當音樂家,終於,我可以到法國去了!但是, 飛機到香港轉機,一下飛機,我就開始哭了。 因為一下飛機就講廣東話跟英文,我都聽不懂。

言語不通,我想,這下慘了。結果,之後我從香港到法國, 沿途我一路都在哭。 空中 小姐看我哭,還給我一些紀念品。

第一次出國,搞不清楚東西南北,後來我在飛機上找一位英國太太, 我說:我可不可以跟著您?您走到哪裡,我就到哪裡?她說:好。 到了巴黎,有一位神父來接我,帶我到天主教宿舍, 從此我一住就是住了七年。

到了法國以後才知道,不是那麼簡單。

考進巴黎音樂學院之後,受到很大打擊。第一, 老師說我的彈琴手法全部要改;第二,她問我: 妳懂不懂自己國家的音樂?妳不懂自己國家的音樂,又來學西方的, 這樣妳什麼都不是。我想,我完蛋了,我一生的夢想, 我現在怎麼辦?

我每個禮拜都把我的痛苦寫信給我爸媽。我爸爸回信說, 妳就從零開始,說不定以後會更成功。所以,我從基礎開始, 全部都改。我才知道,法國那麼浪漫的國家、音樂風氣那麼興盛,然 而,西洋古典音樂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核心價值?因為它有架構、 充分的理論與內涵,你沒辦法摧毀或打破。

在法國學音樂,是一套科學的學習方法,跟在台灣時完全不同, 這對我後來做事影響很大。

法國科學教法影響深遠

第一堂課,我的老師教我人體的構造、從哪裡開始用力、 什麼叫做放鬆、讓腦子淨空、怎樣短時間集中心神、 怎樣在瞬間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,都用科學的方法教妳。而不是告 訴妳,妳這邊要彈好一點。什麼叫好一點?怎樣達到好一點? 怎樣check今天有沒有比昨天好一點?這可以check的。

這對我人生的影響是,我後來不管做任何一件事, 都是遵循一樣的方式:我一定要先搞清楚,做事情的目標是什麼? 策略是什麼?方法是什麼?我要怎麼樣來check有沒有進步? 這四個一定要先列出來。


不管是教學、後來跟盧修一一起推動社教、地方文化, 或是做文建會主委,我就把這一套方法拿過來用,內容不一樣, 但是步驟跟方法是一樣的。所以我認為專業很重要, 因為在專業裡學到的深度與核心價值、學習的態度,與方 法論可以運用到每一個地方。

當然,十六歲才從零開始,也讓我很慌。

我常常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。我在台灣時,參加繪畫比賽、 鋼琴比賽都是全國第一,留學還經過「天才兒童」、「資賦優異」 的認定,是國內的頂尖人物,但是到法國卻要重新開始, 那內心打擊多大。


我第一年最痛苦,到第三年就改過來了。第一年,老師叫我練音階、 爬音根、所有的練習曲的譜子都不給我,我就慢慢練。 比如他教我放鬆,我不懂,他就叫我到洗手間,叫我提兩桶水, 一下子把水桶全部放掉,水就啪一聲很大聲,他說,這就是放鬆的力 量。我靠著椅墊時,他把椅墊抽掉,我一下就趴下來了, 他說用這種放鬆的力量彈琴,聲音才會傳到觀眾席最後一排。 把這種力量,全部都放在音符上,才會感動人。

我想,我以前學習是沒有方法的,是靠感覺的,雖然內涵都還在。 但是,如果沒有用正確的方法,是沒有辦法更上一層樓的。學會了, 未來進一步要變成專業、有瓶頸的時候才可以突破。 這是我在法國學到一生受用的。後來, 我得到法國巴黎音樂學院第一獎,還得到法國國家功勳騎士級勳章。

以前我一直相信人定勝天,即使是一九八三年, 盧修一遭懷疑涉嫌台獨案被政府抓起來關,我雖然一個人負擔家計, 照顧三個孩子跟婆婆,百分之八十的朋友不敢跟我來往, 我依然覺得人定勝天。

後來,我才領悟到,什麼是珍惜當下,知福惜福,就地圓滿。


一九八六年,盧修一出獄,卻走投無路,處處碰壁,懷才不遇。 後來他加入民進黨,一九八九年高票當選立法委員, 就在他做了九年,得到全國人民愛戴、政治生涯最高峰的時候, 卻得了癌症,醫生說活不過一年半。

對抗病魔時,我以前對人定勝天的看法都改變了。我發現:福氣來的 時候要珍惜,不要糟蹋它。於是,我們全家有假期,就一起旅行、 爬玉山,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。人家問我為什麼捨得花那麼多錢? 我說,錢沒了,還可以賺,他走了,我也要留下共同的回憶。

後來,有一次我小女兒從紐約打電話回來一直哭,她說, 她在紐約看到我們以前全家旅行時,她跟爸爸在博物館看的畫, 結果她一邊看一邊流淚,覺得好想念爸爸。 我覺得這種記憶是最值得珍惜的。


盧委員死後我很沮喪,常常一個人坐在家裡,不知道天已經黑了, 兒子回到家說:媽媽,你怎麼都沒開燈啊!後來, 兒子常常打電話問我:媽媽,妳吃飯了沒?你要記得吃飯。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,一個這麼小的孩子, 我憑什麼給他這麼大的壓力?我父母親給我一生這麼大的支持, 我怎麼對他們?所以,我 就打電話給爸媽、婆婆說:我帶你們去故宮走走! 每天去不同的地方,知福惜福,不要等他們哪一天走, 我坐在燈下嘆息。

陳郁秀

前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委。

知名音樂家及鋼琴演奏家,曾任師大音樂系系主任及專 任 教授。

曾獲「臺灣文化獎」,並對中法文化交流有所貢獻。



此文感謝 Jolin email 提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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